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常匈奴人那般又多又密,只在颔下留了半尺多长的胡须。见黄睿望过来,微微点头致意。黄睿还是首次遇到如此友善的匈奴人,一鄂之下,急忙点头回礼。

    涂翟哈哈笑道:“迎宾曲就要开始了,待会儿老夫再为你们引见,坐,坐。”拉着黄睿走到帐幕下坐了下来。身后几人鱼贯相随,纷纷在两侧坐了下来。

    黄睿这时发现秃发匹孤竟然也跟在涂翟身后,随着那名神情彪悍的中年人坐在了右手侧席上。黄睿忖道:“这两人面貌竟有七八分像,莫非竟是父子?”

    “咚!”

    一声雄浑的战鼓声从夜幕中远远传来,如远山雷鸣,黄睿只觉得心跟着跳了一下,如此雄浑厚重的鼓声还是初次听到。

    身旁的涂翟笑道:“来了。”正在喧哗的人群静了下来。

    “咚咚~~~~~”

    像是隔了几个呼吸的时间,又像是隔了几个世纪的时间,两声战鼓在第一声鼓点的悠悠余韵中齐声震响,音质雄浑铿锵,就如这两声战鼓是在心间敲响,热血瞬时间沸腾。

    “咚咚~~~~~”

    又是两声鼓响,这次的间隔比第一次短。接着的数声鼓响,间隔一次比一次缩短。

    “咚,咚咚咚咚~~~~”

    一锤,一震,反复敲击,鼓点越来越密,鼓声却越来越低沉,那感觉就如寒村静夜,夜雨忽至,起始时一两点清脆的雨声之后,随即密密麻麻掩成一片,再听不出彼此间的间歇。其绵密强韧却如万壑松涛在远山奋勇咆哮,强劲的能量潮水般贴地涌来,掠过脚端,贴身而上,在身周飞舞盘旋,瞬即充塞天地……

    黄睿就觉此时似乎突然置身万尺高崖之下,璀璨晶莹的飞瀑从空中无休无止倾泻而下,向胸口直冲而来,其雄浑壮观处,呼吸都似乎已为之停滞。

    “嘭,嘭嘭……”

    一阵手鼓声由远及近潮涌而来,犹如汹涌奔腾的地下河水从地底涌出,以惊人的高速奔掠过地面,汇成湍急宏阔的大河。绵密的战鼓声随即退在手鼓声后,如远山巍峨,从远方衬托着大河的雄浑。

    手鼓声越来越密,一阵阵心悸带来一阵阵凉意,眼前的夜幕缓缓中分而开,向视角两端淡淡滑去,光线越来越强,越来越亮,渐渐露出蓝色的天白色的云,一望无际的草原在徐徐微风中不断的延伸,一群牧人载歌载舞从地平线处渐渐走出,越走越近……

    手鼓声突然一阵变化,一声箜篌如九天凤鸣,飞了进来,黄睿只觉身躯一震,霎时间如鹰一般轻盈,恍惚间已跨乘在骏马上,无数英气勃勃的匈奴骑士骑乘着骏马从身旁奔掠而过,胸臆间满是恢弘的豪气,与威武健壮的草原男儿在一望无垠的原野上尽情追逐嬉戏。风沙在耳旁呼啸,翠绿的地平线在脚下无尽的伸展,天空无比的寥廓,心胸无比的宽广……

    “呼……哈……”

    一阵铿锵有力的呼喝在惊心动魄的鼓声中响起,一簇簇火把从夜幕中奔了出来。火光摇曳下,一群群身着匈奴人祭天黄衣的少年涌了出来,头插野鸡翎,足蹬匈奴牛皮靴,身背羊皮长鼓,手执尺许长的鼓捶,在雄壮的鼓声和清越的箜篌声中击鼓起舞。这些少年腾挪穿插,往复交错,伴随着力贯千钧的鼓击,震天动地的呐喊,令人神驰目眩,心魂为之摇荡。

    “呼哈,呼哈……”

    呼喝声越来越紧促,鼓声越来越磅礴。雄浑的曲声冲荡在胸臆间,浑身的热血在激昂宏阔的曲声中似乎已经沸腾起来,火焰一般在身体各处流窜,潮水般的曲声却仍是无休无止的翻卷而来,整个人似乎都已在曲声中燃烧起来。

    “轰!”鼓声落定,一时间万籁俱静。鼓声停顿良久,众人这才如梦初醒。黄睿自幼浸润音律,此时听得如痴如醉,长叹一声,衷心赞道:“好曲!侯爷,这是甚么曲子?”涂翟笑道:“《迎宾曲》。”提高声音用匈奴语大声喊了几句,那些匈奴少年单膝跪地,齐声大呼三声,躬身退后,慢慢退入夜幕中。这时又是数十人从夜幕中走了出来,各人都是袒胸露背只穿着一条毛皮做成的犊鼻裤,相互扑斗起来。

    黄睿道:“不知这首曲子是何人所谱?”坐在涂翟右手下的那名神情鹫厉的匈奴老者冷冷地道:“匈奴人。汉人向来看不起我匈奴人,莫非以为这首曲子是汉人所作?”

    黄睿急忙道:“并非如此,我只是觉得此曲雄浑激昂,钦佩之余,多口问一问。”那老者冷哼一声,不再言语。黄睿讨了个老大的没趣,只能苦笑一声。涂翟举起手中牛角杯,向黄睿道:“使节远来辛苦,这杯乳酒就为使节接风洗尘!”黄睿举杯向对,只见杯中酒色纯白,莹莹如玉,一口饮干,口中干爽酸甜。他睡了一天还未曾进食,一杯马奶酒下肚,胸臆间一暖,精神不由得一振。那鲜卑中年人此时也站了起来,手举酒杯向黄睿大声喊话,黄睿听不懂他在说什么,但见他举杯,当下也举杯相对。两人皆是一口饮干。两旁侍者又为二人斟满马奶酒。黄睿见那人举杯不坐,只得举杯相应。两人连干数杯。匈奴人个性豪爽,每饮马奶酒,必然酣醉而归,眼见二人斗酒,大声鼓噪起来。

    涂翟呵呵大笑,说道:“好了,好了,明日是老夫的继位大典,诘汾如果将使节灌倒了,老夫可拿你是问。”

    那鲜卑中年男子悻悻然坐了下来。涂翟向黄睿道:“方才只顾上饮酒,忘了为琪英引见一下。”抬手指了指方才斗酒的那鲜卑男子,说道:“这是鲜卑索头部大人,拓跋诘汾。”指了指右首神色鹫厉的老者说道:“这是我匈奴屠各部左谷蠡王沙谟翰。”又指了指沙谟翰身侧那名匈奴老者,说道:“这是我匈奴屠各部右谷蠡王挛缇静……”

    黄睿口中连说久仰,引见到挛缇静时,一个倩影蓦地撞进眼中,胸口猛地一热,什么也不知道了,涂翟在身边说了些什么,引见了谁,都已经不再重要,眼中只余下那个侧影,那名坐在挛缇静不远处的女子。那娟美的侧影,低眉垂首、风动秀发的神韵,不正是为之渡尽情劫犹言无悔的小倩吗?陡然在漠北见到她,就觉胸口似乎突然有什么“嘣”的一声断了,眼泪潮水般涌了出来,怎么止也止不住了。

    涂翟惊异道:“琪英,你怎么了?”黄睿哦了一声,急忙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,说道:“方才有沙子迷进眼里了。”涂翟呵呵大笑,说道:“琪英久居长城内,漠北这种风沙还是不太习惯。现下好点了吗?”就这一打扰的功夫,那名女子已不知影踪。黄睿胸口一痛,勉强吸了一口气,说道:“不,不妨事了。”

    丹敦在一旁道:“侯爷,小人看使节面色不好,可能是一行太过劳累,不如……”

    涂翟沉吟道:“丹敦,你领琪英他们下去,让他们好生歇息,不要耽搁了明日的大典。”丹敦应了一声,引着黄睿等人绕出帐幕,从营帐后走了出去。此时月亮升至中天,满目清辉,黄睿回首望了望在火堆旁欢笑歌舞的匈奴人,心中一酸,忖道:“她怎可能会到漠北这苦寒之地?定是自己眼花了。”叹了一声,在丹敦引领下向帐幕走去。辛垆紧走几步到了黄睿跟前,低声道:“琪英,你怎么了?”

    黄睿苦笑道:“只是有些累,可能歇一会儿就好了。”辛垆道:“这一路是太辛苦了。”黄睿嗯了一声。这时忽然一名匈奴女子跑了前来,冲他们大声说了起来。丹敦走了过来,向黄睿道:“使节大人,咱们左贤王阏氏想见你?”黄睿鄂道:“她想见我?”

    丹敦苦笑道:“咱们左贤王的阏氏出身汉人,每听到有人自南边来,都要来见见,打听一下南边的境况。黄大人如果着实太累,只说几句就好……”

    黄睿知左贤王正是挛缇豹,北地之战他是匈奴人的统帅,被马超击溃后,撤退到临晋一带。但看丹敦的神色,这位左贤王在美稷的地位显然极高,连丹敦这种在涂翟身旁的亲信也不敢轻易得罪。心想这是匈奴人自家之事,但如果要和涂翟商议送回羁押在美稷的汉人的事,美稷各个方面的人都不能得罪。叹了一声,说道:“那就去坐坐吧。”丹敦咧嘴尴尬一笑,和那匈奴女婢在前带路,一行人绕过数十座帐幕,来到一处大帐下,那女婢挑开帐帘,走了进去。丹敦道:“到了,黄大人请。”

    黄睿走了进去,此时大帐中灯火明亮,两排桌案已排列整齐,上首坐着一人,虽然身着匈奴人的皮毛服饰,但宫娥高髻却是汉人的头饰,脸上罩着一幅白色的面纱,唯留一双明眸,如一泓清泉熠熠流动。那女子见黄琪英等人进来,向两旁的桌案让了让,说道:“坐吧。”语音清脆悦耳,却是地道的河洛一带的官话。

    在漠北之地乍听乡音,黄睿不由一愣,说道:“不知夫人请我们来有什么指教?”那女子悠悠说道:“只是很久没有见到南边来人了,听说有人从南边来,忍不住就想听听乡音……”眼圈蓦地一红,叹了一声,说道:“请问使节大人,你们中有谁是从陈留来的吗?”黄睿摇了摇头,那女子眼神一暗。黄睿向丹敦望了一眼,丹敦会意,轻声道:“夫人还有什么要问的吗?使节远来劳苦,侯爷让他们去歇息,明早还要参加侯爷继位大典。”那女子悠悠一叹,轻轻道:“没有了。”

    黄睿向那女子深施一礼,说道:“夫人保重,我等走了。”转身随丹敦走出大帐,猛听得身后琴声叮叮咚咚响了起来,如银瓶乍破,叮咚之声丝一般流泻而出,曲风古悠,琴声悠扬清雅,如船行秋水,静谧宜人,接着一把温婉的声音响了起来:

    “青青河边草,绵绵思远道。远道不可思,宿昔梦见之。梦见在我傍,忽觉在他乡。他乡各异县,辗转不可见。枯桑知天风,海水知天寒。入门各自媚,谁肯相为言?客从远方来,遗我双鲤鱼。呼儿烹鲤鱼,中有尺素书。长跪读素书,书中竟何如?上有加餐食,下有长相忆。”

    黄睿忽然回身,大声问道:“夫人所唱似乎是蔡议郎所作的《饮马长城窟行》。此曲自蔡议郎死后已失传,不知夫人从何处获知此曲?”

    “铮”的一声,似乎琴弦崩断了一根,琴声顿绝。隔了半晌那夫人的声音才悠悠响起:“不想蔡议郎死了十年后,还有人会记得他?”黄睿道:“夫人所唱,真的是蔡议郎的《饮马长城窟行》了?不知夫人从何处获知此曲?”那夫人悠悠说道:“蔡议郎正是小女子的父亲。”

    ※※※

    作者按:蔡琰字昭姬,晋朝之后,为避司马昭之讳,改为文姬。本文用文姬。

    蔡琰被匈奴人掳后,流落匈奴故地。有学者说流落平阳,有学者说流落美稷。

    流落平阳说是根据《胡茄十八排》作的推论,而流落美稷则是根据《悲愤诗》。本文采用后者。

    蔡议郎即蔡邕。《饮马长城窟行》,《文选》作古辞,《玉台》则归为蔡邕作。《蔡邕文集》也包含了此诗,本文采用后两者的结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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